时间是1998年5月24日下午两点许，地点美国纽约昆斯区法拉盛39街黄金商场里的大陆文化店，我此前完全不知有这样一家书店，是在一家中餐馆吃完午饭后，顺路闲逛，偶然进去的；书店不大，顾客不多，我刚走拢堂中心的展示台，马上有一位估计年龄在50岁上下的男士，从开放式书架边走过来问我：“您是刘心武吧！”我说是，他很高兴，马上去从书架上取出一本我在团结出版社出的《我是刘心武》来，让我签名，这就使得书店老板——一对大约30岁的夫妇，也围到了我身边；顾客买下我的书，老板很热情地告诉我他们还在进了我什么书，又都问我这回来纽约停多久？最近又在写什么？……我回答他们，心里高兴，但也没觉得有什么意外。
    应那位顾客和老板夫妇之请，我们合了影，握别；可是，当我走出书店时，迎面来了一位女士，约摸40岁出头，也是华人，她也是一下子认出了我，猛停步，冲我脱口而出：“刘心武？！”我点头……刚交谈了两三句，她脸上的表情忽然一变，竟退后两步，并且把头往一旁别过去，为的不是让我，还有我身后的人看见她的面容；可是，几秒中后她还是把头正了过来，我惊讶地发现，她激动得哭了，不仅是眼里有泪光，嘴角歪了，并且发出了声音——虽然那声音很快又被她强行抑制住了……
    我不能不记下这一幕，不是为了夸示自己的名声影响——我自己很清楚，我其实已经是虚有其名，是个越来越边缘化的作家，甚而已令某些读者生厌；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宣谕什么——比如70年代末80年初“伤痕文学”的轰动效应竟如此持久，已经形成的多元文学局面中，拥抱现实，针砭时弊的写实一元仍应奋力掘进，等等。我只是想记下当时面临激动的复杂心情，及事后的某些憬悟。
    那位10年前来到、现已定居美国的女士，见到我激动得这样子，弄得她自己转瞬间不好意思，并且使我一时间也很不好意思，是因为，20年前我写作品和她读作品是时，都处在群体性的激动中，仿佛从关闭的黑屋猛然迈出，满身满心沐着晴阳艳光，那确实是一个格外令人激动的时期，她猛然在纽约遇见了我，竟一下子撞开了记忆的感情闸门，刹那间不能自己；我呢，是因为比她大、比她成熟？我惊诧，却并不随之激动。
    我很久不曾激动过了。是因为享受阳光与经受风雨都成了生活中的常课，因而学会了冷静？懂得了理智？练就了深沉？娴熟了谋略？……面对着一位为我而激动的陌生读者，我手足无措，只是喃喃地说：“你别哭……别这样……”倒仿佛她犯了什么错误，或者我得到了什么非分的东西……我为什么不激动？难道我真是丧失了激动的能力？或者，是我比她高明——深知现在已是一个不能靠激动推进的时期？
    事过多日，我已回到北京。我平静地记下在万里外的异国他乡，所遭逢的激动。我要珍藏这一份激动。人生中自己处于纯真激动状态的时光其实不多，他人的激动与自己有非功利性因缘更属不易。也许，珍藏的激动深厚了，纵使永无发于外的激动，我呕出的心血中，会多些良知的丝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