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大雪，把凡尘全遮起来了，只有几行脚印从我的房檐下通向街衢，四周静悄悄的。
    忽然想起旧事，想起那遗落在雪地的脚印。
    那也是好大一场雪，像是西北大地送给我们这批南方来的新兵的一份厚礼，分外的抒情。白天我们在雪地里拉练，踩着没膝的雪地跑、投弹，晚上就背着枪到机场上去站岗放哨。这一夜月色很好，地上的雪已经结冻，我踩着雪“吱吱咯咯”的去上哨。事近深夜，月挂中天，万籁俱寂。月华的素手抚摸在残雪和银灰色的机翼上，泛着淡淡的幽光，林荫道上的树也显得格外深沉，一切都很利于思考。我想到家乡江南，若在水乡这样的雪夜里，划着乌篷船去访友，那该是多么有趣的事。又想到王子猷“雪夜访戴”兴尽而归的故事……
    忽然，一个人从我看管的飞机后面迈出来，原来是连长来查哨了，我竟没有发现。连长一脸严肃的说：“怎么‘敌人’靠近你还没有发现，想什么了？”我红着脸低声说：“我想到王子猷雪夜到剡县访戴逵的典故。”连长也是个文学爱好者，拍拍我的肩膀，笑了：“剡县是我的老家，我也是扛南啊！但站岗放哨的时候不能开小差。”连长给我整整军容，和颜悦色地说：“我看过你的档案。你在学生时代就发表过文章，使我们连里的秀才，读书写作更适合你一些，师政治部办了一份《青年人报》，你去毛遂自荐吧，看他们能不能录用你。”
    送别连长，我的心里热乎乎的，下稍后，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这月光照进了我的心里。
    第二天早起，又是个大风搅雪的天气，地下铺满了厚厚的积雪。这天的训练科目是在雪地里投弹，我扔了几膀子，连长就让我出列，到南营房去（师政治部）去自荐。我穿好大衣，系好粤东帽，扎好裤管，端好在中学时代发表的作品和获得的荣誉证书，顶风冒雪，怀着一份忐忑的心情上路了。
    我们住在北营房，从北营房到南营房有四里多路，不算长，但在这满天风霜里，前路可谓遥远。
    我边走边在心里打腹稿，见了首长该怎么说？既要表明自己的来意，又不可有浅薄之嫌……越想越紧张，临出门时的热情陡减。
    我对自己说：“向后转吧！”
    风雨抽打着我的脸，生生的痛；脚埋在没膝的雪堆里，生生的疼，身上和帽子上都沾满积雪，在这茫茫雪原，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在野外堆起的学人。
    我的脚插在雪堆里，身体慢慢向后转，蓦然，我留在雪地里的脚印使我惊坏了：我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勇气和信心的脚印，正在被无情的积雪打扫着，有的已经抚平，有的已经掩盖了一半……这脚印似乎是生命的某种昭示，也许领悟不透，但那时，我想，在我19岁的旅程中，做出多少奋斗和努力，流了汗，出了血，也取得过成绩，但这一切，就像我留在雪地了的脚印，生活的无常却时时在打扫这些脚印。脚印，只是我能力锻炼的履历，却不能长留于世，成为我炫耀的资本。前路茫茫路难行，开拓前路需要更大的勇气和信心，但退回原路确实无聊。向前还是后退，我泪流满面，倍感生命之无常，人生多变化。
    我再次扭转身体，毅然选择了向前的道路，尽管前路山高水长，命运多舛，但他不是无聊，不是空耗，而是充满希望。
    我想一个雪人走进了政治部，用打着哆嗦的手向首长们行了军礼，把打好的腹稿用流利的普通话向他们作了陈述，首长们的眼里流露出惊诧的目光。一位首长握着我的手说：“小伙子，看你一脸稚气，怎么敢来毛遂自荐呢？”我说：“是雪地里的脚印告诉我开拓生活的道理，不管成功与否，雪原上的脚印已经迈进了政治部的大门，我觉得无憾。”几位首长听着笑了。另一位首长说：“好，就冲着你这个胆量，我们也要破格录用你。”
    我终于迈进了政治部的大门，在《青年人报》做了一名新闻记者。在报社的十几名同志中，我是唯一的战士身份，其他的人都是工作多年的干部。同时入伍的战友们戏谑说：“方先俊是洪福齐天啊。”我不置可否，但我想，不是我的命运好，而是我自己给了我自己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