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用了电脑，写作时就从卧室迁徙到门厅。
    那地方实在是对不起“厅”这个儒雅的称呼，只有4.5平方米大，没有窗户，白天进来第一个动作也是拉灯绳，否则一不小心撞到电脑桌犄角上，那高度恰与人的腰眼齐平，会使你像被点了穴似的。四堵墙壁上开着5个门（大、小卧室，厨房，厕所和通往楼梯的屋门），环顾时只见门框不见墙壁，好像自己身在古驿站的小亭子里。
    家中的格局原是这样的：儿子自上了高中，强烈地要求自由与独立，只好分他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小屋。母亲患病，与我同住。卧室里摆着我的桌子，先生打地铺。
    用笔写作的时候，逢我打夜班，众人也还相安无事。我只需把报纸卷成筒，遮避了灯光，就皆大欢喜了。换了电脑，那哒哒的击键声，在子夜的静谧中竟像奔马一般响亮。
    先生坐起来，惺松着眼对我说，刚做了一个梦……
    我正忙着构思小说中一段优美的风景，敷衍他说，人都是有梦的……
    先生说，这个梦里你变成了李侠。
    我问，李侠是谁？
    先生说，就是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里的主人公。
    我说，谢谢你，在梦中封我一回英雄。
    一直佯睡的母亲说，你每夜这样不停地敲打，总让我想起特务……
    我知道触了众怒，第二天便独自把电脑搬到黑暗的走廊，先生和母亲于心大不忍，一个劲地向我道歉，请我搬回去。但我执意不给他们以改过的机会，坚持坐在有5个门的工作间里写作，赐名“五洞斋”。
    这实在是一个有许多妙处的地方。
    不管白天晚上都要开着灯，很利于保持一种创作环境的连贯与稳定。
    夜深人静写作时，再没有了愧对家人的自责。就算他们在梦中屏气倾听，击键声的袅袅余音，轻淡得也如同催眠的冷雨了。
    在四周黑暗的氛围中工作，眼前一盏孤灯，常常使我有一种旧时挖煤的苦力的感觉。一个人在幽深的巷道里匍匐着前行，手足并用，寻找着埋藏的光明。那过程辛苦而危险，然而一旦负煤而出，满面尘灰地点燃跳动的火焰，心就温暖起来了。
    在没有墙壁的房间里工作，唯一的坏处是——谁都可以参观你的劳动果实，而勿需请示批准。此地为家中交通枢纽，无论就餐还是方便，都必得从我坐的椅子后面挤过去，实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但令人防不胜防的是儿子，抱着肘，毫不掩饰批判的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流水线上我的半成品，时而惋惜地点评一句：这一段文字罗嗦了一些，似可减减肥……
    我初而愕然，渐渐就忿忿然了。我说，一只蚕吐丝的时候，是不愿意被人盯着看的。卫生间的门都是有插销的。
    轮到他大诧异，说，写出来的东西不就是要给人看的吗？难道你写的见不得人？
    真是哭笑不得。
    一天，我的左肩痛得抬不起来。到医院里看，医生诊断是受了风寒，并很有经验地说你工作的地方，左侧是不是有一扇窗？我嘻嘻地笑起来，说那地方任何方向都没有一扇窗。医生说，那一定是有一扇门。我说，那地方所有的方向都有门。
    医生没有说准，讪讪地给我开了一大包芬必得。
    晚上我仔细地研究包围我和电脑的门。左侧的门是正对着楼道的，有利如箭镞的冷风嗖嗖射来，是所有的门中最险恶的一座。
    找对先生叫苦。
    先生说，斋主，还是返回故居吧。如果你坚持在八面来风的“五洞斋”里写作，终有一天所有的关节都会痛起来。
    我说，甭吓唬人。求你给我做个棉门帘吧，要又厚又大的那种，当下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