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那年，我在老家放牛，常到南岭山下。南岭是极高的，平日很少能见到山顶，白云四季卧在半腰。传说山顶上有珍奇的药草，有人便上去了，回来说那里果真有人间未有的绝妙，又采得一篓半篓药草，卖得许多好钱。我那时心很不安分，便谋得能上去一次，因此牛就放得十分烦了，牛群常常走散也懒得及时去找，等找着了，就要拴在树桩上，用鞭子一下一下狠抽，对拖累我的无言的牲口，发泄我不能想我所想、干我所干的怨气。
    一日，堂哥要去登山，我便偷偷让他带去了。山上果然还是有路的，走了半日，回头一望，群山便落在身下了。远远看得见我们的村庄，房子竟如火柴盒子大小，村人走动，更小得似黄蚁。我便乐得大叫：山上真好呀，万事万物都在我脚下，那整日板着脸面训我的大人们，原来也不过一丁点嘛！再往上走，云雾就出现了，先是一溜一片的，后就积起团，扑上身来，眼睛看不见了，浑身也湿漉难受。路看不清了，其实路也没有了，我不敢松开堂哥的手。又走了约摸二十分钟，云雾倏忽全没有了，太阳白光光照着，刺得眼睛睁不开。山顶渐渐看得见了，是个莲花状的，但树却分明比下边稀了，而且又不上长，常常是树弯成弓，枝杆下垂，我一跃身就骑了上去。我不明白这样无遮无挡，树怎么长得这么矮呢？堂哥说：“高处风大嘛！”果然一句没了，风呼地吹来，我未站稳，险些滑下山去，帽子就如树叶一般飘走了。两人忙伏在一块巨石下，等风过后，赶忙再往上爬，那些矮树也没有了，只是些草，也尽长尖叶。
    堂哥就领我四处觅药草，自然是有收获，但我却感到呼吸紧张，嘴始终大张，还觉得憋得厉害。身上又是发冷，用力裹紧衣服，还不停地哆嗦。堂哥将他的衣服脱下一件给我，又领我上了一段，越到上面，越是没了草，只剩下一色光秃秃的石崖，连一只鸟儿也不见了。高高的主峰上，眼瞧得一片白光，如镀了银铂，堂哥说那是终年积雪不化所结的坚冰。我要上去看看，他不让，说上去会冻死人的，两人就找些柴生火，在缸子里煮起米来。但烧了好大一堆柴，米总煮不成饭。我不知这是怎么啦，堂哥也莫名其妙，两人都害怕起来：“高处不能呆，赶快下山。”
    下山却更苦了，本来山很陡，上来时有一种新奇感所驱使，又是面对着山，现在俯身往下，那深沟深渊，云聚云散，一看就头发昏，抬脚却不敢下步了，沿着那一道梁背，先是弯着腰，腿不能直起，接着侧起身，还是不行，再就蹲下来，以手为爪，攀扯着树枝野藤慢慢往下溜，得常常把脚下的石头蹬掉，满山啷隆隆震响。到了此时方才明白，上山难，山上呆着难，下山更难。终于在下一个斜坎时，堂哥已经下去了，我无论如何下不去了，最后将背的药篓也丢掉，还是不能下去，就哇哇大哭起来。末了还是堂哥又跑上来，在坎上撑了身子，让我踩在他肩上小心翼翼爬下来的。直到天黑多时了，我们才爬下山，我双手空空，鞋也破了，衣也破了，满腿满肚皮都是血道，一到山下就瘫在那里不能动，说：“山上有什么好处呀？我再也不到山上去了。”
    从那以后，一直五年里，我放牛放得很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