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柳杉
筱敏
    一滴雨落下来，它噙住了，长久以来都没有过雨了。这是一株孤立木，在石灰岩地带，一棵柳杉。它张开细小的叶，那螺旋状闭合许久的叶，此时正螺旋状地悄然张开。雨滴旋进去，把叶充满，而后从叶尖垂下，形成水钻，
    一夜的雨。听着冷雨，听着深冬，听着旷世的荒寒。草木都沉默了，巢里的山雀也沉默着，石灰岩用沉默抵御着雨弹的射击。听着深重的夜空，听着自己的吮吸和吸入体内的震颤，雨浇透了枝叶的伞盖，随着树身的裂纹流淌，后来便如瀑而下，脱落的干皮和新鲜的伤口都裹挟在水柱之中。它直望着天空，而那里黑沉沉的，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天光仿佛浮起来一下，又沉下去，就像它本来不该抱有的幻想。然而活着怎么能够不抱幻想。浓黑终究还是在它的张望中浅了，山的轮廓昏蒙地现出来。它知道太阳应该在哪边出来，但太阳没有来，还是雨。山风打着响鞭，抽着雨，也抽着山间的一切。柳杉听到枝条一阵瑟缩，而后是一阵乱纷纷脆响，它看到自己纷披着白了，苍老的斑白，它知道那是凝冰。
    现在落下来的不再是雨了。但也不是雪。那被叫做冻雨还是湿雪的重物从四面八方打来，日里夜里不断地打来，挣扎着的枝条很快就僵硬了。
    许多冰挂在柳杉的枝条下面长出来，如水嫩的垂柳，它们长得比春天快多了，倏忽就成缕成挂，迅速地粗壮更迅速地延长，仿佛这株孤立木凭空繁衍出一片倒挂的森林。栖在它伞盖里面的雀子逃走了，只留下巢与它结实地缠裹在一起。而它不能逃，它只有根而没有翼。它努力过，把它的籽实长成带有窄翼的果子，但籽实也没来得及逃，现在都变成长翼的冰雕，与母树囚禁在一起。日和夜已经没有什么区别，柳杉已经感觉不到空气了，它完全不能呼吸。
    所有的生命都停顿了。
    漫山遍野只剩下了冰。柳杉认不出自己了，它的胸径全在冰里面，严严实实成了冰柱，树冠不断地增高着增厚着，成了冰塔。它知道自己活着是要承受重量的，但从不知道是这样巨大的重量。是的，它知道生命总要经受严冬，但不知道世上竟有这般残酷的严冬。
    入夜之时雨雪竟然停了。一颗星在天的顶端迟疑着生成。【（画线处）极厚极致密的漆黑中的一个针孔，像是通往别一世界的隧洞。】
    天边刚一吐白，大阳就升起来了。原来世界上还有大阳，而且还会升起。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冰灾洗劫过后的世界，满目是浩茫的白，森冷的白，没有星点生命的颜色，极地般清洁，肃静。
    柳杉看见自己站立的地方，有一座硕大无比的水晶。那静物大耀眼了，太华丽了，也就是说太美了。所谓的晶莹剔透，所谓的玉树琼枝，这些只在辞藻中存在的东西，它今天都算是看见了。【（画线处）它历经苦难，绝不能容忍苦难演变为饰物】。它抵御许久，才明白那物事是它自己。泪水落下来，每一滴泪水在它已经不认识的枝上悬成钻形，那是它的叶片原初的样子。
    柳杉发出了它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嘶鸣，响声如雷暴一样，那是来自地心的雷暴，它从体内崩裂，炸开。树干轰鸣着飞起来，根部尖啸着撕碎，通直的木质和那些没有被涂改过的年轮都摊开在阳光下了，面目全非的枝条带着坚硬的冰凌四散而去，一片叮叮当当的脆响，据说那是银铃之声。
    它爱这片土地吗？也许，但现在它已经不知道了。
    它的一截断枝飞往山下的时候，看见一只雀子，正是在它的枝上做巢的雀子。它冻在一块瓷实的冰砖里面，双翼向两边张开，在逃，却到底没能逃出去。
    （选自新浪网筱敏博客，有删改）
    注：筱敏：是近年来活跃在文坛上的一位具有强烈批判精神的文化随笔作家。

【问题】
    14．阅读全文，根据文意分条概括柳杉生存的环境特征。（6分）
    答：
    15．解释下列两句话在文中的含意。（4分）
    （1）极厚极致密的漆黑中的一个针孔，像是通往别一世界的隧洞。
    答：
    （2）它历经苦难，绝不能容忍苦难演变为饰物。
    答：
    16．“原来世界上还有太阳，而且还会升起”一句用了什么语气？这样写表达了怎样的情感？（6分）
    答：
    17．怎样理解无翅的柳杉爆裂之后最终“飞起来”“四散而去”，而有翼的雀子却“冻在一块瓷实的冰砖里面”“没能逃出去”这样一个结尾？（6分）
    答：

【参考答案】
    14．(1)生长在石灰岩地带；(2)气候严寒风雨交织；(3)没有生机。(每点2分，共6分)(补充答案：(1)生长在“旷世荒寒”的石灰岩地带；(2)残酷的严冬，冷雨，打着响鞭抽打着一切的山风，漫山遍野的冰，枝条结了许多冰挂，树干冻在冰中，成了冰柱；(3)迟迟升起的太阳照着的浩茫、森冷的冰原没有星点儿生命的颜色。)
    15．(1)把漆黑天幕上出现的星光比喻成通往另一世界的针孔和隧洞，生动形象地传达了柳杉对另一世界的隐隐的向往(或：希望、渴望、追求)(2分)
    (2)柳杉不能容忍造成苦难的冰竟被当成华美的水晶饰品，表达了作者(柳杉)对美化苦难的憎恶(憎恨、鄙视)(补充答案：酷冷、湿重的造成柳杉困境的冰竟被当作华美的水晶饰品，这是令人(柳杉)不能接受的。或答：柳杉因冰变成了冰柱、冰塔，而完全不能呼吸，承受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而今造成它生命困境的冰竟变成了晶莹剔透、华美的装饰品，这是它难以接受的。)(2分)
    16．(1)惊讶(或：意外)(2分)
    (2)太阳是光明、温暖的象征，而用“还有……还会……”表达了作者(柳杉)先前对光明、温暖的近乎绝望；(2分)而写“太阳”的升起，则表达了柳杉(作者)绝望中希望又一点点燃起。(2分)
    17．结尾运用了对比(1分)手法，写雀子和柳杉面对苦难(即寒冰)的两种态度和作为，(1分)意在告诉人们：苦难是逃避不了的，(1分)即便最终是死，也要抗争。(1分)
    这样结尾深化了文章内涵，能引导读者更深入地领会文章的主旨。(2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