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花儿与少年》赏析、原文
作者:梁晓声 文章ID:5230 浏览:
【赏析】
这篇作品讲述了一位老师使一个由自卑发展到自暴自弃的学生的命运发生了转向,最终走上了正轨,成就了自己的美好人生的故事。如果把教师比作园丁,把学生比作花朵,知识是养料,那么爱就是阳光和雨露了。充足的养分使花儿茁壮成长,然而,花儿要想真正的开放,少不了阳光雨露。教育是爱、是良知、是责任,也是艺术。著名作家梁晓声是以另一种方式传递“教育的诗篇”。这个带有诗意化的,甚至有点浪漫色彩的教育故事,每一个阅读者都会产生一点感动,产生一点共鸣。
【原文】
花儿与少年
梁晓声
有一少年,刚上小学六年级,班主任老师多次对他妈妈说:“做好思想准备吧,看来你儿子考上中学的希望不大,即使是一所最最普通的中学。”
同学们也都这么认为,疏远他,还给他起了个绰号“逃学鬼”。
是的,他经常逃学。有时候他妈妈陪他去上学,直至望得见学校了才站住,目送他继续朝学校走去。那时候他妈妈确信,那一天他不会逃学了。
那一天他竟又逃学了。
他逃学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原因是贫穷。贫穷使他交不起学费,买不起新书包。都六年级了,他背的还是上小学一年级的书包。对于六年级学生,那书包太小了。而且,像他的衣服一样,补了好几块补丁。这使他自惭形秽,也使他的自尊心极其敏感。我们都知道的,那样的自尊心太容易受伤。往往是,其实并没有谁成心以言行伤害他,但是他却已经因为别人的某句话,某种眼神或某种举动,而遭暗算了似的。自卑而又敏感的自尊心,通常总是那样的。处在他那种年龄,很难晤出问题出在自己这儿。
妈妈向他指出过的。
妈妈不止一次说:“家里明明穷,你还非爱面子!早料到你打小就活得这么不开心,莫如当初不生你。”
老师也向他指出过的。
老师不止一次当着他的面在班上说:“有的同学,居然在作文中写,对于别人穿的新鞋子如何如何羡慕。知道这暴露了什么思想吗?……”
在一片肃静中,他低下了他的头——他那从破鞋子里戳出来的肮脏的大脚趾,顿时模糊不清了……
妈妈的话令他产生罪过感。
老师的话令他反感。
于是他曾打算以死来向妈妈赎罪。
于是他敌视老师,敌视同学,敌视学校。
某日,他又逃学了。
他正茫然地走在远离学校的地方,有两个大人与他对行而过。他们是一男一女,一对新婚夫妻。他们正在度婚假。事实上,他们才二十多岁,是青年。但在小学六年级学生眼里,他们当然是大人了啰!
他听到那男人说:“咦,这孩子像是我们学校的一名学生!……”
他听到那女人说:“那你还想问问他为什么没上学呀?”
他正欲跑,手腕已被拽住。
那男人说:“我认得你!”
而他,也认出了对方是自己学校的少先队辅导员老师,姓刘。刘老师在学校里组织起了小记者协会,他曾是小记者协会的一员……
那一时刻,他比任何一次无地自容的时刻,都倍感无地自容。
刘老师向新婚妻子郑重地介绍了他,之后目光温和地注视着他,请求道:“我代表我亲爱的妻子,诚意邀请你和我们一起去逛公园。怎么样,肯给老师个面子吗?”
他摇头,挣手,没挣脱。不知怎么一来,居然又点了点头……
在公园里,小学六年级学生的顺从,得到了一支奶油冰棒作为奖品。虽然,刘老师为自己和新婚妻子也各买了一支,但他还是愿意相信受到了奖励。
那一日公园里人很少。那只不过是一处山水公园,没有禽兽,即或有,一个“逃学鬼”也没好心情看。
三人坐在林间长椅上吮奶油冰棒,对面是公园的一面铁栅栏,几乎被“爬山虎”的藤叶完全覆盖住了。在稠密的鳞片似的绿叶之间,喇叭花散紫翻红,开得热闹,色彩缤纷乱人眼。
刘老师说,仍记得他是小记者时,写过两篇不错的报导。
他已经很久没听到过称赞的话了,差点儿哭了,低下头去。
待他吃完冰棒,刘老师又说,老师想知道喇叭花在花骨朵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你能替老师去仔细看看吗?
他困惑,然后跑过去了;片刻,跑回来告诉老师,所有的喇叭花骨朵都像被扭了一下,它们必须反着那股劲儿,才能开成花朵。
刘老师笑了,夸他观察得认真。说喇叭花骨朵那种扭着股劲儿的状态,是在开放前自我保护的本能。说花骨朵基本如此。每一朵花,都只能开放一次。为了唯一的一次开放,自我保护是合乎植物生长规律的。说花瓣儿越多的花,骨朵越大,也越硬实。是一瓣包一瓣,一层包一层的结果。所以越大越硬的花骨朵,开放的过程越给人以特别紧张的印象。比如大丽花、牡丹、菊花,都是一天几瓣儿开成花儿的。说若将人比作花,人太幸运了。花儿开好开坏,只能开一次。人这一朵花,一生却可以开放许多次。前一两次开得不好不要紧,只要不放弃开好的愿望,一生怎么也会开好一次的。刘老师说他喜欢的花很多。接着念念有词地背诗句,都和花儿有关。“疏花个个团冰雪,羌笛吹他不下来”——说他喜欢梅花的坚毅;“海裳不异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说他喜欢海棠的高洁;刘老师说他也喜欢喇叭花,因为喇叭花是农村里最常见的花,自己便是农民的儿子,家贫,小学没上完就辍学了,是一边放猪一边自学才考上中学的……
一联系到人,他听出,教诲开始了,却没太反感。因为刘老师那样的教诲,他此前从未听到过。
刘老师却没继续教诲下去,话题一转,说星期一,将按他的班主任的要求,到他的班级去讲一讲怎样写好作文的问题……
他小声说,从此以后,自己决定不上学了。
老师问:能不能为老师再上一天学?就算是老师的请求。明天是星期六,你还可以不到学校去。你在家写作文吧,关于喇叭花的。如果家长问你为什么不上学,你就说在家写作文是老师给你的任务……
他听到刘老师的妻子悄语:“你不可以这样……”
他听到刘老师却说:“可以。”
老师问他:“星期六加星期日,两天内你可以写出一篇作文吗?我星期一第三节课到你们班级去,我希望你第二节课前把作文交给我。老师需要有一篇作文可分析、可点评,你为老师再上一天学,行不?”
老师那么诚恳地请求一名学生,不管怎样的一名学生,都是难以拒绝的啊! 他沉默许久,终于吐出一个勉强听得到的字:“行……”
他从没那么认真地写过一篇作文,逐字逐句改了几遍。
当妈妈谴责地问他到点了怎么还不去上学时,他理直气壮地回答:“没看到我在写作文吗?老师给我的任务!”
星期一,他鼓足勇气,迈入了学校的门,迈入了教室的门。
他在第一节课前,就将作文给了刘老师。
他为作文起了个很好的题目——《花儿与少年》。
他在作文中写到了人生中的几次开放——刚诞生,发出第一声啼哭时是开放;咿呀学语时是开放;人小学成为学生的第一天是开放;每一年顺利升级是开放;获得第一份奖状更是心花怒放的时刻……
他在作文中写道:每一朵花骨朵都是想要开放的,每一名小学生都是有荣誉感的。如果他们竟像开不成花的花骨朵,那么,给他一点表扬吧!对于他,那等于水分和阳光呀!……老师读他那一篇作文时,教室里又异乎寻常地肃静……
自然,他后来考上了中学。
再后来,考上了大学。
再再后来,成为某大学的教授,教古典诗词。讲起词语与花,一往情深,如同讲初恋和他的她……
我有幸听过他一堂课,和莘莘学子一样极受感染。
去年,他退休了。
是我的友人,一个温良宽厚之人。
他那一位刘老师,成为我心目中的马卡连柯。
朋友,你知道曾有一本苏联的小说叫《教育的诗篇》吗?
要求每一位老师都是马卡连柯,那太过理想化了。但,每一位老师的教学生涯中,起码有一次机会可以像马卡连柯那样。那么,起码有一名他的学生,在眼看就要是开不成花朵的花骨朵的情况下,却毕竟开放成花朵了。
即使一个国家解体了,教育的诗性也会长存,因为人类永远需要那一种诗性……
(原载《新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