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
作者:肖复兴 文章ID:11922 浏览:
我第一次吃荔枝,是28岁的时候。那是十几年前,北京很少见到这种南国水果,时令一过,不消几日,再想买就买不到了。想想活到28岁,居然没有尝过荔枝的滋味,再想想母亲快70岁的人了,也从来没有吃过荔枝呢!虽然一斤要好几元,挺贵的,咬咬牙,还是掏出钱买了一斤。我想让母亲尝尝鲜,她一定会高兴的。
回到家,还没容我从包里掏出荔枝,母亲先端出一盘沙果。这是一种比海棠大不了多少的小果子,居然每个都长着疤,有的还烂了皮,只是让母亲一一剜去了疤,洗得干干净净。每个沙果都沾着晶莹的水珠,果皮上红的纹络显得格外清晰。不知老人家洗了几遍才洗成这般模样。我知道这一定是母亲买的处理水果,每斤顶多5分或者1角。居家过日子,老人就是这样一辈子过来了。
我拿了一个沙果塞进嘴里,连声说真好吃,又明如故问多少钱一斤,然后不住口说真便宜——其实,母亲知道那是我在安慰她而已。但这样的把戏每次依然让她高兴。趁着她高兴的劲儿,我掏出荔枝:“妈!今儿我给您也买了好东西。”母亲一见荔枝,脸立刻沉了下来:“你财主了怎么着?这么贵的东西,你……”我打断母亲的话:“这么贵的东西,不兴咱们尝尝鲜!”母亲扑哧一声笑了,筋络突兀的手不停地抚摸着荔枝,然后用小拇指甲划破荔枝皮,小心翼翼地剥开皮又不让皮掉下,手心托着荔枝,像是托着一只刚刚啄破蛋壳的小鸡,那样爱怜地望着,舍不吞下,嘴里不住地对我说:“你说它是怎么长的?怎么红皮里就长着这么白的肉?”毕竟是第一次吃,毕竟是好吃!母母亲竞像孩子一样高兴。
那一晚,正巧有位老师带着几个学生突然到我家做客,望着桌上这两盘水果有些奇怪。也是,一盘沙果伤痕累累,一盘荔枝玲珑剔透,对比过于鲜明。说实话,自尊心与虚荣心齐头并进,我觉得自己仿佛是那盘丑小鸭般的沙果,真恨不得变戏法一样把它一下子变走。母亲端上茶来,笑吟吟地顺手把沙果端走,那般不经意,然后回过头对客人说:“快尝尝荔枝吧!”说得那般自然、妥帖。
母亲很喜欢吃荔枝,但是她舍不得吃,每次都把大个的荔枝给我吃。以后每年的夏天,不管荔枝多贵,我总是要买上一两斤,让母亲尝尝鲜。吃荔枝成了我家一年一度的保留节目,一直延续到三年前母亲去世。母素去世前是夏天,正赶上荔枝上市。我买了好多新鲜的荔枝,皮薄核小。荔枝鲜红的皮一剥掉,白中泛青的肉蒙着一层细细的水珠,仿佛跑了多远的路,累得张着汗津津的小脸。是啊,它们整整跑了一年的长跑,才又和我们重逢。我感到慰藉的是,母亲临终前一天还吃到了水灵灵的荔枝。我一直相信是天命,是母亲善良忠厚一生的报偿。如果荔枝晚几天上市,我迟几天才买,那该是何等的遗憾,会让我产生多少无法弥补的痛楚。
其实,我错了。自从家里添了小孙子,母亲便把原来给儿子的爱分给小孙子一部分。母亲去世很久,我才知道母亲临终前一直舍不得吃一颗荔枝,都给她心爱的太馋嘴的小孙子吃了。
而令,荔枝依旧年年红。(选自《最阕读》,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