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声《书房的窗子》原文、赏析
作者:杨振声 文章ID:18214 浏览:
【原文】
书房的窗子
杨振声
今天又想到了我那书房的窗子。说起窗子,那真是人类穴居之后一点灵机的闪耀才发明了它。它给你清风与明月,它给你晴日与碧空,它给你山光与水色,它给你安安静静的坐窗前,欣赏着宇宙的一切。一句话,它打通你与天然的界限。
窗子的功用,虽是到处一样,而窗子的方向,却有各人的嗜好不同。我独喜欢北窗,那就全是光的问题了。说到光,我有一致偏向,就是不喜欢强烈的光而喜欢清淡的光,不喜欢敞开的光而喜欢隐约的光,不喜欢直接的光而喜欢反射的光。就拿日光来说罢,我不爱中午的骄阳,而爱“晨光之熹微”与落日的古红。纵使光度一样,也觉得一片平原的光海,总不及山阴水曲间光线的隐翳,或枝叶扶疏的树荫下光波的流动。至于反光更比直光来得委婉,“残夜水明楼”,是那般的清虚可爱,而“明月照积雪”使你感到满目清晖。
不错,特别是雪的反光。在太阳下是那样霸道,而在月光下却又这般温柔。其实,雪的反光在阴阴天宇下,也满有风趣。特别是新雪的早晨,你一醒来全不知道昨宵降了一夜的雪,只看从纸窗透进满室的虚白,便与平时不同,那白中透出银色的清晖,温润而匀净,使屋子里平添一番恬静的滋味,披衣起床且不看雪,先掏开那尚未睡醒的炉子,那屋里顿然煦暖。然后再从容揭开窗帘一看,满目皓洁,庭前的枝枝都压垂到地角上了,望望天,还是阴阴的,那就准知道这一天你的屋子会比平常更幽静。
至于拿月光与日光比,我当然更喜欢月光。在月光下,人是那般隐藏,天宇是那般的素净。现实的世界退缩了,想象的世界放大了。我们想象的放大,不也就是我们人格的放大?放大到感染一切时,整个的世界也因而富有情思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比之“晴雪梅花”更为空灵,更为生动;“无情有恨何人见,月亮风清欲堕时”比之“枝头春意”更富深情与幽思;而“宿妆残粉未明天,总立昭阳花树边”也比“水晶帘下看梳头”更动人怜惜之情。
这里不止是光度的问题,而且是光度影响了态度。强烈的光使我们一切看得清楚,却不必使我们想得明透;使我们有行动的愉悦,却不必使我们有沉思的因缘;使我们像春草一般的向外发展,却不能使我们像夜合一般的向内收敛。强光太使我们与外物接近了,留不得一分想象的距离。而一切文艺的创造,决不是一些外界事物的推拢,而是事物经过个性的熔冶、范铸出来的作物。强烈的光与一切强有力的东西一样,它压迫我们的个性。
以此,我便爱上了北窗。南窗的光强,固不必说,就是东窗和西窗也不如北窗。北窗放进的光是那般清淡而隐约,反射而不直接。说到反光,当然便到了“窗子以外”了。我不敢想象窗外有什么明湖或青山的反光,那太奢望了。我只希望北窗外有一带古老的粉墙,最低限度地要老到透出点微黄的颜色;假如可能,古墙上生几片青翠的石斑。这墙不要去窗太近,太近则逼窄,使人心狭;也不要太远,太远便不成为窗子屏风;去窗一丈五尺左右便好。如此古墙上的光辉反射在窗下的桌上,润泽而淡白,不带一分逼人的霸气。这种清光绝不会侵凌你的幽静,也不会扰乱你的运思。
假如,你嫌这样的光太朴素了些,那你就在墙边种上一行疏竹。有风,你可以欣赏它婆娑的舞容;有月,你可以欣赏窗上迷离的竹影;有雨,它给你平添一番清凄;有雪,那素洁,那清劲,确是你清寂中的佳友。即使无月无风,无雨无雪,红日半墙,竹荫微动,掩映于你书桌上的清晖,泛出一片青翠,几纹波痕,那般的生动而空灵。你书桌上满写着清新的诗句,你坐在那儿,纵使不读书也“要得”。
(选自《品味人生》,湖南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有删改)
【赏析】
杨振声(1890─1956)字金甫,又作今甫,山东蓬莱人。他的少年时代是在家乡度过的,北方渔民的生活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五四运动期间,他正在北京大学读书,是“新潮”社的主要骨干之一,曾因为火烧赵家楼、怒打章宗祥而被捕入狱。出狱后,他与冯友兰、何思源等人一同负笈美国,入哥仑比亚大学攻读心理学专业;学成回国后,先后在中山大学、武汉大学、燕京大学和清华大学任教。罗家伦担任清华大学校长时,他与朱自清一起筹办了中文系,并担任系主任。20年代末,作为各方面都可以接受的人选,他离开清华,出任青岛大学校长,与闻一多、梁实秋等人一道,给这所大学带去勃勃生机。
杨振声是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之一。他的作品曾发表在《新潮》《现代评论》《新月》《大公报》《国闻周报》等刊物上。其中有《玉君》《渔家》《一个兵的家》《贞女》《阿兰的母亲》《她的第一次的爱》《抛锚》《报复》和《荒岛上的故事》等。杨振声虽然比胡适还大一岁,但是在《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可以看到,作为学生,他对自己的老师是非常敬重的;他的小说《玉君》之所以获得较大成功,与胡适对他的鼓励和指导有关。
汪曾祺的老师是沈从文,沈从文的老师是杨振声,杨振声的老师是蔡元培。
《书房的窗子》是一篇学者散文,处出透漏露出学者的情怀。
本文题为“书房的窗子”,文章开篇却说“既无书房,又何从说到书房的窗子”,岂不怪哉!原来,这书房,这书房的窗子,都只存在于作者的想像之中,这想像中的窗子又是怎样的呢?南窗、东窗、西窗各有情致,作者却独偏好北窗,只因北窗光线清淡而隐约,能引人沉思,给人想像的空间,“我们想像的放大,不也就是我们人格的放大?放大到感染一切时,整个的世界也因而富有情思了。”能让人产生独立的个性,而窗外的一行疏竹更平添了几许灵性。而所有这些,都源于窗子能“打通你与天然的界限”。
我喜欢冬日里的南窗:“窗外有一带古老的粉墙”,“在墙边种上一行疏竹”,那清幽的光辉映照着人的心灵,清爽、温适,满足感油然而生。
你喜欢哪扇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