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过早地降落到夏日的山地。我独自一人在峡谷这边的道路上行走。在这个夜里，我必须穿过这条流淌大河的峡谷到达山顶，去走访一位四十多岁连女人也没有讨到的农民，去听他诉苦，说出一些渺小的愿望。
    山里很静，路外成片的树林，崛峨的石壁，河里的流水，峡谷中所能有的一切都沉进黑暗、与黑暗隐匿的秘密连成一片。没有人与我结伴，也没有一处灯光，唯有谷中的风吹过来，给人带来阵阵凉意。
    月亮升起来了。同以往一样，月的升起永远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如平静到来的奇迹叫人暗暗吃惊。这是一轮圆月，在湛蓝的天上，硕大，金黄，素净，沿天空的路静静地飞临峡谷那面面奇峰壁立的山头。那么圆满，使我恍悟，这应当是又一个农历月份的十五。大片的月的光辉从对面山顶上投向我，照出我的影子，将它投写在我的一侧，将路边不知名的小树的枝叶投向路面，我沐浴在清凉的月光里如走向一片白银的高原，对面的山体在背月的暗影里显得更黑暗更神秘更宁静，甚至更细腻，空洞的谷底此刻越发显得深不可测，唯余波浪哗然有声。抬头看前面不远处，山洼里隐隐现出一座民宅，几棵老树；离开民宅不远的地头，站着一个人。
    犬吠！对犬的厉声呵斥！——又是呵斥！
    哦，不，热心肠的好人。——不要叫破了这山地之夜的宁静，不要叫破这月下荒山瓦屋的画面，请不要叫破了它的完整。让我立住脚，在喘定之后，看见月下站立的那人，他没有女人相伴，只剩下俭朴的生命，此刻独自站立在月下，带着唯一的狗，立在月下。
    他在等待一个可以听他诉说苦处的人。
    可以想见在无人造访的很多有月的夜里，他也曾带着命运的迷惘走上地头，站在那里叩问苍天，眼前唯余茫茫月色。
    月下的大地，静寂、宽厚、山峦起伏；居住人也居住动物，载起乡村也载起城市的大地，被核试验的爆炸所摇动的大地，这被陨石雨击打被洪水蹂躏、被大大小小的道路纵横穿越切割的大地，是多么宽广辽远，多么浑茫！独自拥有这苍茫画面的，应当是多么幸福的人！但他的内心是苦，是单靠自己绝然无法排解的孤独，是阴暗，是月光背影部分的山谷，是谷中诉说不尽的流水。
    事实上，每一个人都面对着一幅苍凉的面面。你可能无暇消受月下的茫茫世界，当夜可能无月，你也没有像那个农民一样走进月光，被人着见，成为别人记忆里的一个永恒画面，但你永远是一幅苍茫画面里的唯一主角。走到哪里都是走在苍茫的色调里，走在哪里，都是走在苍茫的画面里。你可能经过了无数的春夏秋冬的更迭，经历了人类社会天翻地覆的无数沧桑变化，有无数美人和青山老去，但这个苍茫的色调不变。它总是发生在宏观的范畴内，必得要距离的加入，甚至时间的加入。被候鸟和船队穿越的海洋；群山耸立的高原；从高原俯瞰大地，仰望星空；一个人在老年之夜的回忆；干干万万的人的背影在眺望中织进了夕阳的光辉；他们的痛苦、愿望、不朽的事功和底层永不停止的呻吟，这一切都被这苍茫的画面吸收。
    美是寂寞人生唯一的安慰者。没有美相陪伴的孤独将是真正的孤独，这对于人类，无异于无星无月无音响的长夜。另一面，人的心灵多么宽广，美的领域就有多么宽广；人的灵魂是多么丰富，美的内容就有多么丰富。人性的优点之一，在于总能从鱼龙混杂、美丑并存的混沌世界中淘汰和超越丑的东西，发现和享有美的东西，从中吸取养分，正如生物之进食和消化，这样的天分越高，灵魂的财富就越是丰足。愚者一百次打点行装走遍名山大川，将一百次空手而归；而智者却很可能处处超越丑恶而抵达生活的大美，对他而言，美恰如青意牵引着草绿遍天涯，像天上之天深海之海，看过去还是天走过去还是海。美作为灵魂的财富，使清贫的诗人富比王侯，使黯淡无光的物质生活焕发出光彩，使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响彻生活的渴望。
    然而，对美的享用需要从容的心境。人类从几十万年以来就看着星空和皓月，只有天涯沦落的白居易才看见“枫叶获花秋瑟瑟”、“别时茫茫江浸月”的空蒙诗意，也只有贬官以后的苏轼才发现“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自古以来的人也许都独对着茫茫人间茫茫宇宙：只有屈原行吟江畔，独对长天发出一声声百思不得其解的“天问”，也只有陈子昂站在唐时的幽州台上“念天地之悠悠”。在一个突然降临的物质主义的时代，几乎所有的人都被卷进日常生活的漩涡，人日益从大自然的背景里淡出，像成年的蚕沿一条不归路，一头钻进了自造的硬茧，自认满足和安全。不要过去、不要回忆，只要现在，只要此刻；倾听自然的从容心境，被生活的焦虑和算计取代。在月亮升起的夜晚，除了一些在灯红酒绿之所醉生梦死的人，更多的人宁肯在电视前错过无数美丽的山水，或跟着流行歌手起舞，在流行音乐的僵硬节奏里左冲右突。
    我常常想起那个令人刻骨铭心的月夜，那月下站立的人和狗，它的安静和高远，它们与一座高山上的老树瓦屋所构成的画面，有一种名画的经典的崇高和难以言说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