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老陆
作者:冯骥才 文章ID:27188 浏览:
近些天常常想起老陆来。想起往日往事的那些难忘的片断,还有他那张始终是温和与宁静的脸,一如江南的水乡。
我和老陆一南一北很少往来,偶然在京因会议而邂逅,大家聚在一处,老陆身坐其中,话不多,但有了他便多一份亲切。他是那种人——多年不见也不会感到半点陌生和隔膜。他不声不响坐在那里,看着从维熙逞强好胜地教导我,或是张贤亮吹嘘他的西部影城如何举世无双,从不插话,只是面含微笑地旁听。我喜欢他这种无言的笑。温和、宽厚、理解,他总是欣赏着这些个性大相径庭的朋友们——甚至是享受。
这不能被简单地解释为“与世无争”。凡是读过他的《围墙》《美食家》,都会感受到他的绵里藏针。我想这既源自他的天性,也来自他的小说观。他属于那种艺术性的作家,他把小说当做一种文本的和文字的艺术。高晓声和汪曾祺都是这样。他们非常讲究技巧,但不是技术的,而是艺术的和审美的。
一次我去苏州拜访他。他陪我游拙政、网师诸园。他说,苏州园林的最高妙之处,不是玲珑剔透,极尽精美,而是曲曲折折,没有穷尽。每条曲径与回廊都不会走到头。有时你以为走到了头,但那里准有一扇小门或小窗。推开望去,又一番风景。说到此处,他目光一闪说:“就像短篇小说,一层包着一层。”
记得那天傍晚,老陆在得月楼设宴招待我。入席时我心中暗想,今儿要领略一下这位美食家的真本领究竟在哪里了。席间每一道菜都是精品,却看不出美食家有何超人的讲究。饭菜用罢,上来一道汤,看上去并非琼汁玉液,入口却是又清爽又鲜美,顿时把这顿美席提升到一个至高境界。大家连连呼好。老陆微笑着说:“一桌好餐关键是最后的汤。汤不好,把前边的菜味全遮了;汤好,余味无穷。”然后目光又是一闪,瞅着我说,“就像小说的结尾。”
于是我更明白老陆的小说缘何那般精致、透彻、含蓄和隽永。他不但善于从生活中获得写作的灵感,还长于从各种意味深长的事物里找到小说艺术的玄机。
然而生活中的老陆并不精明,甚至有点“迂”。我听到过一个关于他“迂”到极致的笑话。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老陆当选中国作协副主席。第一次接待外宾就出了笑话。那天,他用车亲自把外宾接到家来。但楼门口地界窄,车子靠边,只能由一边下人。老陆坐在外边,应当先下车。但老陆出于礼貌,让客人先下车,客人在里边出不来,老陆却执意谦让,最后这位国际友人只好说声:“对不起”,然后伸着长腿跨过老陆跳下车。后来见到老陆,我向他核实这则文坛轶闻的真伪。老陆摆摆手,什么也不说,只是笑。
说起这摆手,我永远会记着另一件事。1991年冬天,我在上海开画展。租了一辆卡车,运满满一车画框由天津出发,凌晨途经苏州时,司机打盹,车子一头扎进道边的水沟里,许多画框玻璃粉粉碎。身在苏州的陆文夫却听到消息,亲自关照用拖车把我的车拉到车厂修理,还把镜框的玻璃全部配齐。使画展得以顺利开幕,否则便误了大事。不久在北京遇到他,当面谢他。他也是伸出那瘦瘦的手摆了摆,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他的义气,他的友情,他的真切,都在这摆摆手之间了。这一摆手,把人间的客套全都挥去,只留下一片真心真意。由此我深刻地感受到他的气质:宁静、平和、清淡与透彻,还有韵味。
老陆去世那些天,提笔作画,不觉间一连画了三四幅水墨的江南水乡。妻子看了,说你这几幅江南水乡意境很特别,静得出奇,却很灵动,似乎有一种绵绵的情味。
我怀念老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