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师道
    赵长天
    屈老师连名字都很个性：肇堃。他来当我们物理老师之后，我才知道汉语中有个“堃”字，才知道它读“昆”。写这篇小文之前我查了字典：肇者，开始也；堃同坤，八卦之一，代表地。堃另一意思是指女性的，如坤角。肇堃连在一起的含义，很玄虚。名字是父辈取的，和本人无关，可我总觉得，像屈老师这么有个性的人，是该有这么个怪名字。
    屈老师右脚坏了，整个儿已经萎缩，挂在大腿上。据说是大学时踢足球踢坏的。我总觉奇怪，踢球怎么会把一条腿踢成这副样子，怀疑有别的原因，牵连着一个隐秘的故事。但我只是暗暗怀疑，从来也不敢当面询问。他走路靠木拐，把一根木拐操练得比长在身上的腿还伶俐，尤其是上下楼梯，像小鸟一样轻捷。我相信任何见过一眼的人，都会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那时候，他大概四十多岁，在十几岁的初中生眼里，已经是小老头儿了。看他给我们上课，是件极轻松的活计。①【夹本不厚的讲义，讲义纸已焦黄，卷着角儿，一看就知道是陈年古董，用过多少年了。】他根本不用临时备课。开学时，吩咐每人交本练习簿，几天后发下来时，簿子上已经油印了一百道题目。以后就省事了，“今天做第一题至第五题”，他不用现出题目，我们也不用现抄题目，大家轻松。其实，教科书后也有练习题，他从来不让我们做，只做他的。一百题做完了，从头开始做第二遍，他对教科书后的题目不屑一顾，只相信自己的题目，就像他只相信自己的手表一样。
    那天，下课铃响了，他却无动于衷，继续讲课。他这人很守时，从不拖课，有同学以为他没听到铃声，提醒说：“屈老师，下课了！”他抬起左腕，看看表，说：“不对，学校的钟快了，还有两分钟。”
    他的自信，甚至可以从他说话的腔调上表现出来。他把W读成“台拨溜”，而且把那个念错的“台”音读得特别响，拖得特别长，从不理会别人对他有意无意的提醒。于是我们私下里都称他“台拨溜”。其实，他的自信是有资本的。作为圣约翰大学毕业生，英语绝对过关，只不过读音中掺杂了乡音，乡音难改，情有可原。
    有一回，他病假，请一位年轻教师代课，讲授力学部分，好像是关于重物上坡下坡的合力分力问题。那老师连着讲了两堂课，大家都没听懂，一做习题就出错。第三堂课，屈老师回来了，他接着讲，只不过刻把钟，大家就豁然开朗，好像只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屈老师三言两语就说明白了。真是很奇怪，怎么会两堂课都弄不懂一个并不复杂的问题？从此，大家知道了，不能小看“台拨溜”那卷陈年古董，那可是一本正经。
    渐渐地，他就确立了自己的尊严。有时候，由于生理缺陷，他的动作很可笑。他又不拘小节，平时小测验，在黑板上书写完考题，他就拐杖点地，腾地一跳，坐在讲台上，坏脚勾在好脚上轻轻抖动，逍遥地看着自己的书，往往都是原版的英文书，但谁也不敢当面笑他。
    蒋铮大概是唯一敢冲撞他的学生。她是物理课代表，成绩很好，屈老师也喜欢，便目无长上，竟在课堂上顶老师的嘴。为了什么事顶嘴已经记不清了，印象中屈老师脸色铁青，亏得有涵养，没有当场发作。从那天开始，每节物理课，到下课前十分钟，他就结束了正常的课程，说：“今天我来讲讲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勤劳。蒋铮同学很勤劳……”下一堂课，他又留出十分钟，说：“今天讲讲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勇敢。蒋铮同学很勇敢……”连着四堂物理课，我们陪着蒋铮，为她损害老师尊严共同付出代价。
    屈老师平时不苟言笑，上课准时到，下课就走。午饭常常是上饭馆，很少在学校用餐。听说他没结过婚，大家都不奇怪，我甚至觉得，如果说他结过婚，倒是很难理解了。
    就这么，到了“文化大革命”。他理所当然变成“反动学术权威”，没有人怀疑他的权威资格。有一天，学生们决定批斗“牛鬼蛇神”，批斗的主要内容是剃阴阳头。实在是孩子式的胡闹，尽管也找了理论根据——破除师道尊严。
    屈老师也在挨斗之列，要剃他的阴阳头。看得出，不少人很兴奋，实在因为平时太尊严了，就渴望打破这恼人的尊严。很难想象他被剃阴阳头是什么模样，那情景，就变得很刺激人。
    那是个骄阳逼人的盛夏。我们毕业班许多同学虽然不赞成体罚老师，但也远远地在外围看热闹。屈老师住得远，久久地不来，很多人不耐烦了，有人就说笑话，讲屈老师坐车，紧急刹车，他站不稳，往前冲去，拐杖把窗玻璃击碎，被罚款云云。或许是编的，并且以人的生理缺陷为题材，很无聊。但听者都在那儿笑，那是一个一切都不正常的时代。
    终于，屈老师来了。他依然那么高傲，昂着头，拐杖灵巧地敲着水泥路面。忽然，大家发现，他刚剃过头，新理了一个极短极短的小平头，短的几乎和光头无疑。我不禁暗自击节：剃阴阳头，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他真是长了一个绝顶聪明的脑袋。
    多少年过去了，一直没再见过屈老师，却常常想起他。一次，老同学碰头，谈起屈老师。有人说，在我们离校后，屈老师被造反派打坏了脚，请了一位回城知青看护，产生了感情，结婚了。只是传说，不知是否确实。②【我心里祝福他晚年幸福。他是位卓越的老师，能当他的学生是幸运，只是我们当时身在福中不知福。】
    （选自自读课本《翻过那座山》）

【问题】
    13.结合语境，说说下列句子中加点词语的含义及作用。（6分）
    （1）他走路靠木拐，把一根木拐操练得比长在身上的腿还伶俐。
    （2）他接着讲，只不过刻把钟，大家就豁然开朗。
    14.阅读文中画线①处的句子，试从描写和修辞运用的角度加以赏析。（6分）
    15.文中的屈老师是怎样一个人？请结合全文加以分析。（6分）
    16.请结合课文内容，说说本文题目“师道”的含义。（3分）
    17.谈谈你对文章结尾②处画线的“我心里祝福他晚年幸福。他是位卓越的老师，能当他的学生是幸运，只是我们当时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句话的理解。（5分）

【参考答案】
    13.（1）这里形容屈老师使用木拐十分灵活自如。（1分）用“伶俐”形容“木拐”，运用拟人的手法，新颖别致，形象地写出了屈老师用木拐走路时轻巧、灵活的样子。（2分）
    （2）这里指屈老师的课讲得好，别的老师两节课没讲明白的知识，他三言两语就让大家一下子明白了。（1分）言语中流露出“我”对屈老师教学水平的高度赞美之情。（2分）
    14.本句运用细节描写，强调讲义纸已“焦黄”“卷着角儿”，说明讲义已非常旧。侧面烘托出屈老师教学认真，经验丰富；（3分）运用比喻，将讲义比作“陈年古董”，形象的说明这本讲义已使用多年，而且如同“古董”一般，很有价值。（3分）（意思接近即可）
    15.①很有个性。②上课轻松，经验丰富。③守时，自信。④不拘小节。⑤不苟言笑，十分自尊。⑥十分睿智，绝顶聪明。（6分）（意思接近即可）
    16.①指屈老师的学问、技法。②指屈老师为师之道的尊贵、庄严。③指老师的地位及尊师风尚。
    （3分）
    17.作者在结尾包含深情地祝福屈老师“晚年幸福”，表达出对老师的爱戴和感念之情。（2分）并用“卓越”一词对老师进行高度评价和赞扬，流露出“我”对老师的赞美和钦佩之情。（1分）同时庆幸自己当过他的学生，“身在福中不知福”一句流露出自责和懊悔之意。（2分）（意思接近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