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泊湖的黄昏
作者:熊召政 文章ID:9132 浏览:
黄昏有时是一个错误。譬如观飞瀑,黯淡的光线使你无法领略飞腾的气势;譬如草原上的故友重逢,天不假以阳光,无法纵马驰骋,只好入室把盏,醉里挑灯看剑了。但有时,黄昏又是一个不可复制的美丽。譬如暮霭降临时,桂子树下情人的相拥;譬如泛舟,泛舟在山环水曲的湖上。
如今我正在湖上,在镜泊湖的游船中,倚着舷窗,看夕阳在波浪中书写活泼的禅机。
说到禅机,似乎有些突兀,但我如此表述,绝非心血来潮。说它之前,让我们还是先来追寻一下镜泊湖的历史吧。
用地质学家的说法,镜泊湖属于高山堰塞湖,海拔高度世界第二,仅比瑞士的日内瓦湖低了25米。所谓堰塞,就是被堵塞的河道。镜泊湖乃牡丹江故道,造物主却赶着青山打了一个滚,牡丹江被截断,只好改道而走。于是,一个美丽的高山湖泊,留在了长白山支脉张广才岭的腹部。
张广才岭并非以某位汉人的姓氏命名,它是满语,读“遮根采良”,意为吉祥如意。镜泊湖在历史上亦有多个称谓。汉朝时,它叫湄沱河;唐高宗时,改称阿卜湖;唐玄宗时,又名呼汗海。明代称镜泊湖,清代称毕尔腾湖。这满语的毕尔腾,仍然是“水平如镜”的意思。辛亥革命后,复改为镜泊湖,沿用至今。
既是牡丹江故道,镜泊湖便不像洱海、洪湖、太湖那样一片浩瀚,泛舟湖心,有横无际涯的感觉。它虽然有90公里的水域,但仍然曲折如河道,唯其曲折,我们才能见到别致的生动。
下湖时,已经五点多钟,枕着山脊的夕阳,已经不再炽烈,你可以用肉眼去细细观察它,看它像太极图一样散发的光晕。这最好的生命的蛋白汁,在饲养着那一双旋转不息的阴阳鱼。被阴阳鱼啄剩的光粒,散散地洒落湖中,它们飘荡着,浮漾着,像金箔打造的浮萍。
游船入湖深深,船头向东,切开的是渐渐凝集的暮色。两岸的青山,将葱茏投入湖中,孵化出翡翠般的大宁静。而船尾,那金箔般的浮萍,却是穷追不舍。船头的翡翠,船尾的金箔,在夕阳中穷极变幻。不知为何,这情景让我想起阮籍的诗句:“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我不明白,放逸与纵酒的阮步兵,为何心境如此苍凉。中唐的李商隐吟咏“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虽然含蓄一点,也是过分地感伤。这两位诗人,均生存于中国的禅宗诞生之前,尚不能借助禅家参透生命。
美的东西,大多转瞬即逝。把握生命之内的东西,才是积极的人生态度。就像我此刻站在船尾,眺望夕阳由猩红变成淡红时,我才真切地感到,生命的每一种境界,都是无法替代的历程。它既有色彩,也有温度;既是灿烂,也是淡泊。就像这镜泊湖,成为河道时,它流得欢畅;堰塞成湖,它仍然逍遥。
不知不觉,三分之二的夕阳,已经沉入了山脊。剩下的半弯,似乎激情更为充沛;投放到水中的光晕,金灿灿的更为明亮。船尾的排浪中,水花更为璀璨。这最后的辉煌实在太美了。我突然想到应该拍下一帧照片,于是揿下快门……
刹那间,夕阳完全沉没,湖上的金光也骤然收尽。我捡拾刚才拍摄的湖波,取景框中的画面一出来,我不免大吃一惊。潋滟的金波中,有一尊完整的弥勒佛,正冲着我微笑。
(选自《新民晚报》 2007年10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