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容何许人也
作者:老舍 文章ID:17355 浏览:
【原文】
何容何许人也
老舍
粗枝大叶的我可以把与我年纪相仿佛的好友们分为两类。第一类是因经济的压迫或别种原因,没有机会充分发展自己的才力。第二类差不多都是悲剧里的角色。他们是旧时代的弃儿,新时代的伴郎。这些人们带着满肚子的委屈,而且还得到处扬着头微笑,好像天下与自己都很太平似的。何容兄是这样朋友中的一位代表。
他没有一点“新”气,更提不到“洋”气。他的“古道”使他柔顺像个羊,同时能使他硬如铁。当他硬的时候,不要说巴结人,就是泛泛的敷衍一下也不肯。在他柔顺的时候,他的感情完全受着理智的调动:比如说友人的小孩病得要死,他能昼夜的去给守着,而面上老是微笑,希望他的笑能减少友人一点痛苦;及至友人们都睡了,他才独对着垂死的小儿落泪。反之,对于他以为不是东西的人,他全任感情行事,不管人家多么难堪。
怎样能被他“承认”呢?第一个条件是光明磊落。所谓光明磊落就是一个人能把旧礼教中那些舍己从人的地方用在一切行动上。而且用得自然单纯,不为着什么利益与必期的效果。光明磊落使他不能低三下四的求爱,使他穷,使他的生活没有规律,使他不能多写文章——非到极满意不肯寄走,改、改、改,结果文章失去自然的风趣。作什么他都出全力,为是对得起人,而成绩未必好。可是他愿费力不讨好,不肯希望“歪打正着”。他不常喝酒,一喝起来他可就认了真,喝酒就是喝酒;醉?活该!在他思索的时候,他是心细如发。他以为不必思索的事,根本不去思索,譬如喝酒,喝就是了,管它什么。他的心思忽细忽粗,正如其为人忽柔忽硬。他并不是疯子,但是这种矛盾的现象,使他“阔”不起来。对于自己物质的享受,他什么都能将就;对于择业择友,一点也不将就。他用消极的安贫去平衡他所不屑的积极发展。无求于人,他可以冷眼静观宇宙了,所以他幽默。他知道自己矛盾,也看出世事矛盾,他的风凉话是含着这双重的苦味。
是的,他不像别的朋友们那样有种种无法解决的,眼看着越缠越紧而翻不起身的事。以他来比较他们,似乎他还该算个幸运的。可是我拿他作这群朋友的代表。正因为他没有显然的困难,他的悲哀才是大家所必不能避免的,不管你如何设法摆脱。他的默默悲哀是时代与个人都微笑不语,看到底谁能再敷衍下去。①【他要想敷衍呢,他便须和一切妥协:旧东西中的好的坏的,新东西中的好的坏的,一齐等着他给喊好;自要他肯给它们喊好,他就颇有希望成为有出路的人。他不能这么办】。同时他也知道毁坏了自己并不是怎样了不得的事,他不因不妥协而变成永不洗脸的名士。怎办呢?他只交下几个好朋友,大家到一块儿,有的说便说,没的说彼此就愣着也好。他也教书,也编书,月间进上几十块钱就可以过去。他不讲穿,不讲究食住,外表上是平静沉默,心里大概老有些人家看不见的风浪。真喝醉了的时候也会放声的哭,也许是哭自己,也许是哭别人。
②【他知道自己的毛病,所以不吹腾自己的好处。不过,他不想改他的毛病,因为改了毛病好像就失去些硬劲儿似的】。努力自励的人,假若没有脑子,往往比懒一些的更容易自误误人。何容兄不肯拿自己当个猴子耍给人家看。好、坏,何容是何容:他的微笑似乎表示着这个。
他喜爱北平,大概最大的原因是北平有几位说得来的朋友。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
本文主人翁何容,笔名老谈,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就与老舍、老向齐名,合称“文坛三老”。他原名何兆熊,字子祥,出生于河北,从小就有着语言天赋,1918年,他考入直隶省立甲种水产学校。1923年他考入国立北京大学预科乙班B组,入英国文学系,师从林语堂先生。他后又弃学从军,南下武汉,参加了国民革命军的二次北伐。北伐战争结束,老谈回北京大学复学。他的脾气不好,所以改名“何容”,希望做到“何所不容”。又取字“谈易”,隐去的自然是“做难”,可见他是很注重实际的。依字他又自号“老谈”。将成语“谈何容易”经过拆分组合,化为自己的字、号,寓意深藏,其人诙谐的性格也展露无遗。
老谈的文学创作笔法幽默,林语堂也看中他“正正经经讲正正经经的事而使人发笑”的本领。林先生所办的《论语》在第13期上发表了何容的《不抵抗主义之起源考》一文,针对戴季陶“佛经救国”、“国币救国”、反对抗战的荒唐论调,故意模仿戴季陶等人的语言逻辑来歪解历史,最后得出“不抵抗主义”出自孟子这一荒唐可笑的结论。这种正话反说、寓庄于谐的表达方式,更能引发人们的深思。他所写的文章,无不深刻风趣,引人入胜。
何容是个有着鲜明个性的人。老舍在《何容何许人也》一文中这样评价何容:他的见解永不落在时代后头。可是在他的行为上,他比提倡尊孔的人还更古朴。他可以冷眼静观宇宙了,所以他幽默。他知道自己矛盾,也看出世事矛盾,他的风凉话是含着这双重的苦味。由于何容也常以老谈为笔名发表文章,其文风与老舍、老向相近,三人私交又甚好,被称为文坛“三老”。陈纪滢先生说:“这三个人的文名,抗战以前早已腾扬全国。他们的文章,无论立意、措词大都以俏皮为主,于是人们仿效西洋,给它起了一个名称‘幽默’(Humorism),或称‘幽默文学’。”
试卷中的阅读文本是经命题人精心“加工”的,和原文相比,总体感觉是文气不怎么贯通,作者所要表达的观点也被淡化了,不是一次成功的“加工”。
另外,文本的文体是写人叙事类散文,但如将其放在“实用类文本”阅读中来考查的话,又何尝不像一篇传记文(评传)。
【问题和答案】
11.“他们是旧时代的弃儿,新时代的伴郎。”请分析这句话在文中的作用。(4分)
【命题立意】本题考查考生分析文章结构、把握文章思路的能力。能力层级为C级。
【答案】点题;引领全文。
【解析】第一节作者在点出第二类人特点“他们是旧时代的弃儿,新时代的伴郎”后,又进一步指出“何容兄是这样朋友中的一位代表”,再联系题目“何容何许人也”,可见这句话作用之一是点题;同时也正是这句话引出本文主人翁何容,进而引出下文对何容性格的描写,可见其作用之二是引领全文。
【点评】
1.本题属于常见的“作用题”,答案似乎不够全面,提供的两点都侧重于“结构上”,“内容上”则被忽视了。
2.“引领全文”改为“引起下文”更好些,因为若是“引领全文”,则下文都应该围绕“他们是旧时代的弃儿,新时代的伴郎”来写,而下文并不是这样写的。本人查阅了原文,原文中这句话确实能起到“引领全文”的作用,而加工后的文本因删减了许多内容,却失去这个作用,文气也显得不够贯通,这是“加工”的失败。
12.文章多处描述了何容身上“矛盾的现象”,请分别从交往、生活、心理三个方面加以概括。(4分)
【命题立意】本题考查考生筛选并整合文中的信息的能力。能力层级为C级。
【答案】交往:柔顺像个羊,同时硬如铁。生活:不常喝酒,一喝起来就认真。心理:心思忽细忽粗。外表平静沉默,内心矛盾痛苦。
【解析】解答本题要注意三点:一是审题,抓住几个关键词:“矛盾的现象”、“交往”、“生活”、“心理”;二是筛选,有效信息均分布于第二段至第四段中,而且都是议论性语句;三是整合,可以用确当的关联词语来整合筛选出的信息,要体现“矛盾”关系。
【点评】
1.此题其实是人物形象题,何容在本文中的形象应是比较丰富、复杂的,而命题人巧妙地将问题锁定在交往、生活、心理三个方面,缩小了范围,降低了难度。
2.题目设计有不够规范之处,“概括”一词用得不妥。从提供的答案看,是通过筛选文中相关信息,用具体的事实分析何容身上的“矛盾的现象”,不存在概括过程,改为“分析”较为确切。
13.联系文中两处画线的句子,请分析“好、坏,何容是何容:他的微笑似乎表示着这个”这句话,并说明它表现了何容什么性格特点?(6分)
【命题立意】本题考查考生欣赏作品的形象的能力。能力层级为D级。
【答案】不管别人如何评价,何容都坦然地展示个性。性格特点:坚持自我,不妥协、不改变。
【解析】三句都是表现何容性格特点的,第一处画线句子是说何容“不妥协”,第二处画线句子是说他“不改变”,“何容是何容”暗示他“坚持自我”,不理睬别人对他的评价,“他的微笑”则是表现他能坦然面对一切。能抓住三句话的内涵,解答这题难度应该不大。
【点评】该题的两问,第一问是关键语句含义题;第二问是人物形象分析题。解答此题的关键:一要审清题干要求,二是抓住三句话中或明或暗的信息。此题难度中等。
14.“他喜爱北平,大概最大的原因是北平有几位说得来的朋友”,探究文章最后一句的内涵。(6分)
【命题立意】本题考查考生探究作品意蕴、民族心理和人文精神的能力。能力层级F级。
【答案】①说明朋友是何容精神和情感的寄托。②表露出作者对何容的理解、认可之意。③表明作者也是像何容这样的人。④暗示了何容对时世的失望。
【解析】探究句子的内涵,首先要选择好审视角度,对于一篇散文,选择的审视角度很多,本句可以从做人与交友的角度来发掘其深层意蕴;其次要进行层面切割,对于一个句子,我们可以对它作字面上的解读,这是浅层次的,还可以结合文本内容、人物生活经历、个人体验等进行深层次的解读。本题如果从交友角度作浅层次探究的话,不难看出何容对友情的看重,可以得出第1点;如果结合文本中人物的生活经历与生活时代,作进一步探究的话,“说得来的朋友”为什么只在“北平”有,且只有“几位”?说明当时具有何容这样品质的人很少,暗示当时的世态,可得出第4点。从做人的角度,联系文本中多处的议论,作浅层次探究,可看出作者对何容为人的认可,可得出第2点;从做人角度,联系文本中何容性格“对于择业择友,一点也不将就”,以及作者能与何容“说得来”,作深层次探究,可以看出作者的做人自信,可以得出第3点。
【点评】高考语文试卷现代文阅读部分设置探究题,本人一直不认可:一是受选择的文本限制,不容易命出好题,今年也是如此;二是主观化命题,客观化评分,真正有独到见解的学生并不一定得高分,遇上不负责任的阅卷老师,甚至可能因不合标准答案而得零分。
附:原文
何容何许人也——老舍
粗枝大叶的我可以把与我年纪相仿佛的好友们分为两类。这样的分类可是与交情的厚薄一点也没关系。第一类是因经济的压迫或别种原因,没有机会充分发展自己的才力,到二十多岁已完全把生活放在挣钱养家,生儿养女等等上面去。他们没工夫读书,也顾不得天下大事,眼睛老钉在自己的忧喜得失上。他们不仅不因此而失去他们的可爱,而且可羡慕,因为除非遇上国难或自己故意作恶,他们总是苦乐相抵,不会遇到什么大不幸。他们不大爱思想,所以喝杯咸菜酒也很高兴。
第二类差不多都是悲剧里的角色。他们有机会读书;同情于,或参加过,革命;知道,或想去知道,天下大事;会思想或自己以为会思想。这群朋友几乎没有一位快活的。他们的生年月日就不对:都生在前清末年,现在都在三十五与四十岁之间。礼义廉耻与孝弟忠信,在他们心中还有很大的分量。同时,他们对于新的事情与道理都明白个几成。以前的作人之道弃之可惜,于是对于父母子女根本不敢作什么试验。对以后的文化建设不愿落在人后,可是别人革命可以发财,而他们革命只落个“忆昔当年……”。他们对于一切负着责任: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全属他们管。可是一切都不管他们,他们是旧时代的弃儿,新时代的伴郎。谁都向他们讨税,他们始终就没有二亩地,这些人们带着满肚子的委屈,而且还得到处扬着头微笑,好象天下与自己都很太平似的。
在这第二类的友人中,有的是徘徊于尽孝呢,还是为自己呢?有的是享受呢,还是对家小负责呢?有的是结婚呢,还是保持个人的自由呢?……花样很多,而其基本音调是一个——徘徊、迟疑、苦闷。他们可是也并不敢就干脆不挣扎,他们的理智给感情画出道儿来,结果呢,还是努力的维持旧局面吧,反正得站一面儿,那么就站在自幼儿习惯下来的那一面好啦。这可不是偷懒,捡着容易的作,也不是不厌恶旧而坏的势力,而实在需要很大的勉强或是——说得好听一点——牺牲;因为他们打算站在这一面,便无法不舍掉另一面,而这个另一面正自带着许多媚人的诱惑力量。
何容兄是这样朋友中的一位代表。在革命期间,他曾吃过枪弹:幸而是打在腿上,所以现在还能“不”革命的活着。革命吧,不革命吧,他的见解永不落在时代后头。可是在他的行为上,他比提倡尊孔的人还更古朴,这里所指的提倡尊孔者还是那真心想翼道救世的。他没有一点“新”气,更提不到“洋”气。说卫生,他比谁都晓得。但是他的生活最没规律:他能和友人们一谈谈到天亮,他决不肯只陪到夜里两点。可有一点,这得看是什么朋友;他要是看谁不顺眼,连一分钟也不肯空空的花费。他的“古道”使他柔顺象个羊,同时能使他硬如铁。当他硬的时候,不要说巴结人,就是泛泛的敷衍一下也不肯。在他柔顺的时候,他的感情完全受着理智的调动:比如说友人的小孩病得要死,他能昼夜的去给守着,而面上老是微笑,希望他的笑能减少友人一点痛苦;及至友人们都睡了,他才独对着垂死的小儿落泪。反之,对于他以为不是东西的人,他全任感情行事,不管人家多么难堪。他“承认”了谁,谁就是完人;有了错过他也要说而张不开口。他不承认谁,乘早不必讨他的厌去。
怎样能被他“承认”呢?第一个条件是光明磊落。所谓光明磊落就是一个人能把旧礼教中那些舍己从人的地方用在一切行动上。而且用得自然单纯,不为着什么利益与必期的效果。他不反对人家讲恋爱,可是男的非给女的提着小伞与低声下气的连唤“嘀耳”不可,他便受不住了,他以为这位先生缺乏点丈夫气概。他不是不明白在“追求”期间这几乎是照例的公事,可是他遇到这种事儿,便夸大的要说他的话了:“我的老婆给我扛着伞,能把人碰个跟头的大伞!”他,真的,不让何太太扛伞。真的,他也不能给她扛伞。他不佩服打老婆的人,加倍的不佩服打完老婆而出来给她提小伞的人,后者不光明磊落。
光明磊落使他不能低三下四的求爱,使他穷,使他的生活没有规律,使他不能多写文章——非到极满意不肯寄走,改、改、改,结果文章失去自然的风趣。作什么他都出全力,为是对得起人,而成绩未必好。可是他愿费力不讨好,不肯希望“歪打正着”。他不常喝酒,一喝起来他可就认了真,喝酒就是喝酒;醉?活该!在他思索的时候,他是心细如发。他以为不必思索的事,根本不去思索,譬如喝酒,喝就是了,管它什么。他的心思忽细忽粗,正如其为人忽柔忽硬。他并不是疯子,但是这种矛盾的现象,使他“阔”不起来。对于自己物质的享受,他什么都能将就;对于择业择友,一点也不将就。他用消极的安贫去平衡他所不屑的积极发展。无求于人,他可以冷眼静观宇宙了,所以他幽默。他知道自己矛盾,也看出世事矛盾,他的风凉话是含着这双重的苦味。
是的,他不象别的朋友们那样有种种无法解决的,眼看着越缠越紧而翻不起身的事。以他来比较他们,似乎他还该算个幸运的。可是我拿他作这群朋友的代表。正因为他没有显然的困难,他的悲哀才是大家所必不能避免的,不管你如何设法摆脱。显然的困难是时代已对个人提出清账,一五一十,清清楚楚。他的默默悲哀是时代与个人都微笑不语,看到底谁能再敷衍下去。他要想敷衍呢,他便须和一切妥协:旧东西中的好的坏的,新东西中的好的坏的,一齐等着他给喊好;自要他肯给它们喊好,他就颇有希望成为有出路的人。他不能这么办。同时他也知道毁坏了自己并不是怎样了不得的事,他不因不妥协而变成永不洗脸的名士。革命是有意义的事,可是他已先偏过了。怎办呢?他只交下几个好朋友,大家到一块儿,有的说便说,没的说彼此就楞着也好。他也教书,也编书,月间进上几十块钱就可以过去。他不讲穿,不讲究食住,外表上是平静沉默,心里大概老有些人家看不见的风浪。真喝醉了的时候也会放声的哭,也许是哭自己,也许是
哭别人。
他知道自己的毛病,所以不吹腾自己的好处。不过,他不想改他的毛病,因为改了毛病好象就失去些硬劲儿似的。努力自励的人,假若没有脑子,往往比懒一些的更容易自误误人。何容兄不肯拿自己当个猴子要给人家看。好、坏,何容是何容:他的微笑似乎表示着这个。对好友们,他才肯说他的毛病,象是:“起居无时,饮食无节,衣冠不整,礼貌不周,思而不学,好求甚解而不读书……”只有他自己才能说得这么透澈。催他写文章,他不说忙,而是“慢与忙有关系,因优故忙。”因为“作文章象暖房里人工孵鸡,鸡孵出来了,人得病一场!”
他若穿起军服来,很象个营里的书记长。胸与肩够宽,可惜脸上太白了些,不完全象个兵。脸白,可并不美。穿起蓝布大衫,又象个学校里不拿事的庶务员。面貌与服装都没什么可说,他的态度才是招人爱的地方,老是安安稳稳,不慌不忙,不多说话,但说出来就得让听者想那么一会儿。香烟不离口;酒不常喝,而且喝多了在两天之后才现醉象——这使朋友们视他为“异人”;他自己也许很以此自豪,虽然“晚醉”和“早醉”是一样受罪的。他喜爱北平,大概最大的原因是北平有几位说得来的朋友。
载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人间世》第四十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