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退休以后，顿顿饭喝点酒，天天骑着自行车东游西逛，挺乐呵。那天我带回家九华山的册页，父亲掀来翻去看不够，我猜他是想去九华山看看。
    “五·一”长假期间，我陪父亲坐飞机到合肥，乘旅游大巴登上了九华山。那是个阳光很好的日子，父亲颇有兴致，还很虔诚。朝拜了地藏菩萨，又去百岁宫和天台寺。不管上山还是下山，我一直紧紧抓住父亲的手，紧贴着他走。他自然地顺着我的身势，脚步扎实，像有了安全感的孩子。我参加工作多年了，还是头一次跟父亲手拉手这么长时间。他的手指又细又硬，如根根小棍，我心酸得有点疼了。小时候，就是我进城读书了，父亲也一次次拉着我的手，是保护神，也是一种牵挂。山路上，每每歇息时，父亲总是让我站在里面，而他站外边，用身子挡着我，他是怕我不小心跌下去。
    晚上，我们住进了佛国山庄饭店，吃素斋，父亲滴酒未沾，他说这是规矩。但他觉得不太舒服，脑袋发晕，早早就上床了。我说给他做做头部按摩，他便顺从地躺下，枕在我的双腿上。我哪会做按摩，只是在他的脸部、脖颈、耳根和头心揉来揉去，轻轻的，缓缓的。他不时地睁开眼睛瞅瞅我，那眼神似在说还是儿子好呀。没多一会儿，父亲就睡着了，均匀呼吸，一脸的慈祥。我揉着、看着、想着父亲搂我睡觉的情景……
    小时候父亲就搂着我睡，成了初中生时我也跟他睡一个被窝。他喜欢让我枕着他的胳膊，常常摸索我的身子，还用胡茬子扎我的脸，亲得没法再亲了，好像就怕我飞了似的。夜里我多少动一下，他就醒了，摸摸我的小屁股，问想喝水还是尿尿。有一回，我忘了因为什么，父亲大发脾气，我也委屈地哭了，就去跟母亲睡。天亮醒来时，发现父亲正紧紧地搂着我呢。原来半夜时他又把我抱进他的被窝。他朝我挤弄一下眼睛：“好小子，不搂着你我还睡不着呢。”
    我毕业回到家里，确是大小伙子了，父亲不好意思再搂我，就把床拼到一起，夜夜紧紧挨着我。有时他像犯瘾似的搂搂我，那股烟味酒气很熏人，但我还是假装睡觉，品着热茶般浓郁醇香的父爱，眼角渗出了泪花。那次跟邻居吵架，那人要动手，父亲一把搂住我，怒吼道：“谁敢动我的儿子，我就跟谁拼命！”
    望着父亲的根根白发和道道皱纹，我的鼻子发酸不止：他真的老了。父亲咳嗽一声，醒了。他感激地看看我：“快睡吧。”可我腿脚都麻木了，实在不能动弹了。父亲说，他刚才又梦见孙子了。
    从九华山回来以后，父亲逢人便说：“儿子带我去安徽旅游了！”他那自豪而兴奋的样子，却让我感到陪父亲的时间太少了。也许因为心情好，父亲更贪酒了，而且常常过量。我劝过他几次，他却像犯了错的孩子，嘿嘿一笑：“难戒呀。”舅舅来了，两人对饮不停，父亲醉倒了。我哈腰抱他上床，没想到他的体重那样轻，太瘦了，我的心一阵颤栗。父亲枕在我的臂肘间呼呼地睡了，睡得好香，时而打鼾。父亲尽搂我睡觉了，这回儿子搂着年迈的父亲睡觉，心潮涌动，百感交集，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睡梦中，父亲含含糊糊地说：“吃药了吗？”我明白这话是对我说的。我有糖尿病，饭前都必须吃药。父亲每每一上桌，就像执行制度一样提醒一句：“吃药了吗？”父亲这么大岁数了，就是睡觉做梦还在为儿子操心，把我感动得不能入睡。不过这一夜父亲睡得很好，也许因为睡在儿子的怀抱吧。
    几年后，父亲得了不治之症，一下子躺进了医院。最后的日子里，他肝疼腹胀，只有倚在我的怀里才能稍睡一会儿。父亲很坚强，尽管疼痛难忍，也不呻吟一声，不让儿女心疼着急。他说：“躺在儿子的怀里，我就不觉得遭罪了。”可我分明看见有一行泪水从父亲的眼角流出来。3月6日，父亲叫孙子来看他，然后躺在我的怀里睡了，静静的，很安详。他这一睡，再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