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谷风之什·北山
作者:未知 文章ID:22364 浏览:
【原文】
小雅·谷风之什·北山
陟彼北山,
言采其杞1。
偕偕士子2,
朝夕从事。
王事靡盬3,
忧我父母。
溥天之下4,
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5,
莫非王臣。
大夫不均,
我从事独贤6。
四牡彭彭7,
王事傍傍8。
嘉我未老,
鲜我方将9。
旅力方刚10,
经营四方11。
或燕燕居息12,
或尽瘁事国13;
或息偃在床14,
或不已于行15。
或不知叫号16,
或惨惨劬劳17;
或栖迟偃仰18,
或王事鞅掌19。
或湛乐饮酒20,
或惨惨畏咎21;
或出入风议22,
或靡事不为23。
【注释】
1.言:语助词。杞:枸杞,落叶灌木,果实入药,有滋补功用。
2.偕偕:健壮貌。士:周王朝或诸侯国的低级官员。周时官员分卿、大夫、士三等,士的职级最低,士子是这些低级官员的通名。
3.靡盬(ɡǔ):无休止。
4.溥(pǔ):古本作"普"。
5.率土之滨:四海之内。古人以为中国大陆四周环海,自四面海滨之内的土地是中国领土。《尔雅》:"率,自也。"
6.贤:多、劳。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贤之本义为多……事多者必劳,故贤为多,即为劳。"
7.牡:公马。周时用四马驾车。彭彭:形容马奔走不息。
8.傍傍:急急忙忙。
9.鲜(xiǎn):称赞。郑笺:"嘉、鲜,皆善也。"方将:正壮。
10.旅力:体力。旅通"膂"。
11.经营:规划治理,此处指操劳办事。
12.燕燕:安闲自得貌。居息:家中休息。
13.尽瘁:尽心竭力。
14.息偃:躺着休息。偃,仰卧。
15.不已:不止。行(hánɡ):道路。
16.叫号:毛传:"叫呼号召。"吴闿生《诗义会通》:"呼召也,不知上有征发呼召。"
17.惨惨:又作"懆懆",忧虑不安貌。劬(qú)劳:辛勤劳苦。
18.栖迟:休息游乐。
19.鞅掌:事多繁忙。钱澄之《田间诗学》:"鞅掌,即指勤于驰驱,掌不离鞅,犹言身不离鞍马耳。"
20.湛(dān):同"耽",沉湎。
21.畏咎:怕出差错获罪招祸。
22.风议:放言高论。傅恒等《诗义折中》:"或出入风议,则己不任劳,而转持劳者之短长。"
23.靡事不为:无事不作。《诗义折中》:"勤劳王事之外,又畏风议之口而周旋弥缝之也。"
【译文】
爬上高高的北山,
去采山上枸杞子。
体格健壮的士子。
从早到晚要办事。
王的差事没个完,
忧我父母失奉侍。
普天之下每寸泥,
没有不是王的地。
四海之内每个人,
没有不是王的臣。
大夫分派总不公,
我的差事多又重。
四马驾车奔驰狂,
王事总是急又忙。
夸我年龄正相当,
赞我身强力又壮。
体质强健气血刚,
派我操劳走四方。
有人安逸家中坐,
有人尽心为王国。
有人床榻仰面躺,
有人赶路急星火。
有人征发不应召,
有人苦累心烦恼。
有人游乐睡大觉,
有人王事长操劳。
有人享乐贪杯盏,
有人惶惶怕责难。
有人遛达闲扯淡,
有人百事都得干。
【赏析】
《毛诗序》曰:“《北山》,大夫刺幽王也。役使不均,己劳于从事而不得养其父母也。”《诗》三家和唐、宋疏传均无异辞。这个题解,袭自孟子的诗说,《孟子·万章上》论此诗诗义是“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这样说并无大误,诗的内容确是作者劳于王事而发出的不平之鸣,但“不得养父母”的内容只有第一章中的一句,全诗的主要内容是怨刺役使不均;“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是诗的眼目,这才是诗的主题所在。作者的身份,孟子没有指明,因为作者已自称“士子”。汉、唐诸家却提高了作者身份,连宋人也谓“大夫行役而作”(朱熹《诗集传》),显然不合。清姚际恒《诗经通论》还作者以本来身份,才明确地说:“此为为士者所作以怨大夫也,故曰‘偕偕士子’,曰‘大夫不均’,有明文矣。”这就吻合诗义,使诠释通达。
周代社会和政权是按严密的宗法制度组织的,王和诸侯的官员,分为卿、大夫、士三等,等级森严,上下尊卑的地位不可逾越,完全按照血缘关系的远近亲疏规定地位的尊卑。士属于最低的阶层,在统治阶级内部处于最受役使和压抑的地位。《诗经》中有不少诗篇描写这个阶层的辛劳和痛楚,抒发他们的苦闷和不满,从而在客观上暴露了统治阶级内部上下关系的深刻矛盾,反映了宗法等级社会的不平等性及其隐患。《北山》这篇诗着重通过对劳役不均的怨刺,揭露了统治阶级上层的腐朽和下层的怨愤,是怨刺诗中突出的篇章。
诗的前三章陈述士的工作繁重、朝夕勤劳、四方奔波,发出“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的怨愤。钟惺《诗评》曰:“‘独贤’字不必深解,‘嘉我未老’三句,似为‘独贤’二字下一注脚,笔端之妙如此。”妙是妙在这三句典型地勾画了大夫役使下属的手腕,他又是赞扬,又是夸奖:“你正年龄相当,你的身体这么棒,真是前程不可限量,你多出几趟差,多做些贡献!”活现了统治者驭下的嘴脸。
后三章广泛运用对比手法,十二句接连铺陈十二种现象,每两种现象是一个对比,通过六个对比,描写了大夫和士这两个对立的形象。大夫成天安闲舒适,在家里高枕无忧,饮酒享乐睡大觉,什么征发号召不闻不问,吃饱睡足闲磕牙,自己不干,谁干却去挑谁的错,说谁的闲话。士却被这样的大夫役使,他尽心竭力,奔走不息,辛苦劳累,忙忙碌碌,什么事都得去干,还成天提心吊胆,生怕出了差错,被上司治罪。这样两种对立的形象,用比较的方式对列出来,就使好与坏、善与恶、美与丑在比较中得到鉴别,从而暴露了不合理的等级社会的不平等事实及其不合理性。在对比之后全诗戛然而止,没有评论,也没有抒发感慨。姚际恒《诗经通论》评论曰:“‘或’字作十二叠,甚奇;末句无收结,尤奇。”通过鲜明的对比,读者可以自然地得出结论,多让读者去体味涵咏,不必直写。所以,吴闿生《诗义会通》评论这是“妙笔”。
唐韩愈的著名长篇五言古诗《南山》,其中有两段,一段连用十九个以“或”字起句的句子,另一段连用三十个以“或”字起句的句子,都是两句一对比。很明显,韩愈借鉴了《北山》的这种手法。但是,韩愈的诗未免过于铺陈繁富,如沈德潜所批评:“然情不深而侈其辞,只是汉赋体段。”比较而言,韩愈诗不如《北山》情切而明晰。
第五章首句“或不知叫号”,现代学者多释为“呼叫号哭”,译释为“人间烦恼”(余冠英)、“悲号”(金启华)、“人叫号”(袁梅)、“放声大哭”和“民间疾苦”(程俊英)等等,多是说这位大夫听不到人民痛苦的怨诉或号哭。这样来译释,多少感到突兀、牵强,不很圆融。“叫号”一词在这里应如何诠释呢?毛传解为:“叫呼号召。”孔疏解为:“叫号,连绵字……叫呼号召四字同义也。”傅恒等《诗义折中》解为:“耳不闻征发之声。”吴闿生《诗义会通》解为:“叫号,呼召也,不知上有征发呼召。”近人陈子展《诗经直解》解为:“不知道有号召。”这些解释比较接近原义。照这样解释,诗中这位悠然自适、贪杯耽乐的大夫,根本不闻不问朝廷的征发呼召,除了吃喝玩乐睡大觉,就是闲聊扯淡。这个形象是比较丰满的。《诗经》的注疏遗产很丰富,有些旧注并没有错,不必曲为新说。
这篇诗在封建社会起到了讽谏作用。《后汉书·杨赐传》记杨赐针对时弊上疏曰:“而今所序用无佗德,有形埶(按,即势)者,旬日累迁,守真之徒,历载不转,劳逸无别,善恶同流,《北山》之诗,所为训作。”等级森严、任人唯亲的宗法等级制度,必然造成如《北山》诗中所描写的上层的腐败和下层的怨愤,统治阶级这种内部矛盾的进一步尖锐化,必将是内部的涣散、解体以至灭亡。所以,清高宗敕撰的《诗义折中》也强调说,劳逸不均就是“逸之无妨”和“劳而无功”,因此就会上层腐败,下层撂挑子,这是关系国家存亡之“大害”。诗中暴露的一些现象,在今天的现实中又何尝不存在呢?(夏传才)